6月11日，国家环保部暂停审批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项目，已经开工的华能集团和华天集团在建水电站被责令停工进行整改。然而，6月14日，记者在现场采访看到，水电站项目施工并未停止。新闻媒体在报道这一事件的时候，认为国家环保部成立以后首张罚单成为“空炮”。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一方面是国家环保部门声色俱厉，要求暂停水电项目施工；另一边却是建设单位不动声色，大干快上。究竟是环境影响评价出了问题，还是国家环保部执法不力？
所谓环境影响评价，是指对规划和建设项目实施后可能造成的环境影响进行分析、预测和评估，提出预防或者减轻不良环境影响的对策和措施，进行跟踪监测的方法与制度。这个充满学术意味的法律概念，似乎从一开始就预示着国家环境影响评价法的命运。环境影响评价法被学术界称之为技术性的法律，而恰恰是这种奇特的法律定位，使得这部法律命运多蹇。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因为执法部门查处不力，而是因为这部法律的价值取向出现了问题。环境影响评价法强调专家评议，奉行的是技术主义，这和现代立法所奉行的科学主义格格不入。
技术主义立法强调专家的作用，从技术的视角切入分析和考察问题，把复杂的社会关系还原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借助于少数专家的评价，决定一个项目的命运。技术主义强调生态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但是，却恰恰忽视了生态系统中人的价值，不重视当地社区居民的意见。科学主义则不同，它是一种反对专制主义、技术主义和庸俗实用主义的科学决策思想。按照科学主义的立法思想，环境影响评价必须首先考虑当地社区居民的意见，以人为本，综合考察工程项目对经济可持续发展、生态环境保护和当地社区居民价值实现的长期影响。技术主义希望通过技术性的突破或者技术性的评判，改变人们的生存环境；而科学主义则强调民主决策，充分尊重社区居民的价值判断。法律调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立法者试图以技术主义的观念，代替科学主义的思想，结果导致环境影响评价法在实施的过程中处处碰壁。
令人值得玩味的是，环保部依据环境影响评价法作出暂停施工的决定，而当地政府却希望建设项目能够尽快见效。这种现实的错位和执法机关的尴尬处境，再一次说明如果没有正确的立法思想，那么，即使有良好的愿望，也难以达到理想的目的。
笔者建议尽快修改环境影响评价法，真正按照科学主义的理念，重新制定环境影响评价的标准和程序。具体而言：首先，必须坚持专家评价与社区居民参与相结合的原则，专家评价必须充分考虑到社区居民的意见，必须有一个信息相互交换的过程，必须在民主宽松的气氛中，由参与环境影响评价的专家和技术人员，向当地社区居民展示初步评审的结果，充分听取社区居民的意见。这样做不是否定专家的作用，而是彻底摒弃技术主义，真正树立科学的现代生态观念。其次，必须尽快改变“见物不见人”的评价指标体系，充分考虑当地社区居民的主观感受，把环境影响评价建立在尊重个体、顾及当地居民普遍感受的基础之上。水电站的开发，意味着将现代工业文明带进穷乡僻壤，让那些深居简出的山区居民沐浴现代化的阳光。假如没有考虑到当地社区居民的切身利益，假借国家利益和环境保护的名义，减少甚至剥夺当地社区居民的可得利益，那么，这样的环境影响评价就是不人道的环境影响评价。第三，必须尽快改变行政主导的执法观念，把环境影响评价处罚制度，真正变为环境影响预防和改进制度，充分利用社会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尽可能地减少或者消除建设施工给环境带来的负面影响。
坦率地说，我国的环境影响评价法试图以法律的手段解决发展中存在的技术问题，以行政主导的模式改变复杂的社会关系。这种立法思路注定是要失败的。当发展经济与环境影响评价结果发生矛盾和冲突的时候，人们会毫不犹豫地优先选择发展经济。这不是生产力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问题，而是在我国立法过程中，没有真正理解现代科学主义，错误地把技术主义等同于科学主义。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立法还是在执法过程中，专家主义、技术主义、权威主义等等这些早已被现代法治国家所抛弃的思想，正在死灰复燃。我国在环境影响评价方面如果不尽快改弦更张，重新确立评价体系，那么，即使强化环保部的执法权，加大执法力度，也无法从根本上克服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矛盾。
法律只有真正充分体现社区居民的内在需求，才能变成人们自觉遵守的行为准则。假如把法律变成高高的一堵墙，试图阻碍人们靠近现代文明的脚步，那么，这样的法律早晚会被打破。笔者建议，环保部门应当多提对策和建议，以建设性的态度对待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问题。毕竟，让当地居民摆脱贫困，实现富裕才是执法的根本目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法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