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原总经理陆佑楣院士接受《建造师》杂志专访，畅谈三峡工程。三峡工程需要工期17年，他管理了其中最重要的10年
 

陆佑楣：1934年1月出生在江苏太仓，大学本科学历，教授级高级工程师。1956 年9 月至1984 年8 月，先后参与、组织了黄河刘家峡、汉江石泉、安康、黄河龙羊峡等水电站建设，历任刘家峡水电工程局科长、水电部第十五工程局施工科科长、技术处处长、副总工程师、水电部第三工程局副局长、水电部第四工程局局长。

1984 年8 月至1993 年1 月，历任水电部副部长、能源部副部长，武警水电指挥部政委。1993 年1 月至2003年11月，先后任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委员、副主任，三峡总公司总经理。

2006年5月20日，长江三峡大坝全线建成，这比预计时间提前了9个月。

这条全长2309米、设计高程185米的大坝，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钢筋混凝土大坝，混凝土浇筑总量1610万立方米。大坝分为左、右两个坝段。左岸大坝全长1600多米，于1998年底开始浇筑，2002年10月建成。右岸大坝全长660多米，于2003年7月开始浇筑。

1992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做出新建三峡工程的决定：通过修建大坝形成水库，拦截长江超量的洪水，防止下游的洪水灾害，同时利用丰富的水能资源建设水电站。

如今，三峡大坝的建成，标志着三峡水利枢纽主体工程完工，同时使三峡工程的防洪作用提前两年实现。

从1993年1月，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成立任公司总经理开始，1994年12月14日三峡工程正式开工，一直到2003年11月20日退休，陆佑楣历经了三峡工程建设中从开工到蓄水发电通航这一极为重要的阶段。

来水量保证收益

《建造师》: 在三峡大坝全线建成的当日，在无数前来参观的人群中，相信有不少是曾经从坝区迁出的，看到自己故乡的变化，他们的心情一定很不平静。当初，在很多人看来，移民113万，这是一项庞大而又困难的工程，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佑楣：这确实是一项比较艰难的工程，不过也是一项可行的工程。三峡库区原本是一个比较贫穷落后的地区，资源很少，很多人居住在山坡上，生活质量很低。三峡工程开始建设后，有了大量的资金投入，对这些居民进行搬迁、重建家园，可以让他们得到更好的生活质量。

当初，政府决定与扶贫制度相结合，采用开发性移民的办法。经过十多年的实践证明，移民基本成功。从已经转移的近100万移民看，他们的生活质量都有较大的提高。目前，还有一部分居民外迁，在东南沿海一些城镇得到了安置。从生活贫困地区迁移到生活相对富裕的环境中，移民其实代表着一个民族的进步。

但这并不能说移民工作没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对于一些移民，尤其是失去了土地的农民移民，政府要对他们进行长期扶持。

《建造师》：三峡工程总投资2039亿人民币，单项工程的投资量是全国最大的。你曾说过，2006年三峡工程将达到收支平衡，不再借新债。这种说法的依据是什么？

陆佑楣：三峡工程的资金来源分为三部分。一是国家设立的三峡建设基金。这部分资金是在全国范围内，从每消费一度电的总价中征收7厘钱而来，每年大概有四五十亿元。这部分投资是国家资本金注入，不属于债务，占三峡工程总投资的40%左右。

第二部分是三峡总公司自己的资金收益。按照计划，三峡工程建设2009年完成，但是在2003年，部分机组已经开始发电，能产生一部分收益。另外，葛洲坝电厂也隶属于三峡工程总公司，它的发电收益也都投入到了三峡工程。这部分也不形成债务，大概占三峡工程总投资的20%左右。

剩下的40%通过各种渠道融资。包括向银行贷款，发放三峡债券等。而从2003年首批机组开始发电后，需要资金的高峰已经过去。事实上，在2005年底，收支基本已达到平衡。不需要再向银行贷款，就已经能够完成整个三峡工程建设。

《建造师》：今年"五一"黄金周，三峡大坝日接待游客量是1.5万人次，预计旅游收入将占到三峡工程总收益的比例是多少？有人认为三峡不应该成旅游地，而你说在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开放开发成旅游点，这个"安全"包括哪些方面的内容？

陆佑楣：关于旅游，当前，三峡总公司与深圳的华侨城合作组建的旅游公司在运作，但收入只是很小一部分，只能维护现场的一些设施设备。

三峡工程施行开放的政策，是因为它是一项很伟大的工程，应该让更多的公众了解，进而形成旅游的热点。如坝顶，今年5月1日后，坝顶可以参观了。从5月到10月，长江水量比较大，这期间，可以在坝顶上看泄洪等壮观景象。但现在还是要适度开放，等整个工程建设完成，才可以广范围地开放。

开放的同时要严格注意安全，一是游客自身的安全，毕竟工地上还有部分工程在施工，有些机器也正在运行。另外，也要防止各种事故损坏电站的各个部位。所以，目前我们很严格地规定了参观考察旅游的范围。

《建造师》：2009年三峡工程建成后，一年将发电847亿度，这个数字会不会受到干旱和水涝等因素的影响？曾有人预言，到2009年，长江水位会下降很多。

陆佑楣：所有水电站的发电量都主要依靠自然的来水量，三峡工程也不例外。但每年发电847亿度，这个数字是预计的发电量，是通过合理调度后多年的平均数，不是固定值，也有可能是今年超过，明年减少，这要受到当年来水量的大小与分布的影响。

长江的水量极大，通过三峡坝底的年水量是4500亿立方米，每年长江入海的总水量是9500亿立方米，多年的统计数量分析表明，虽然水量这些年稍微有所波动，但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当然，也有可能出现很干旱的年份，但连续几年出现干旱水位才会下降，而这样的可能性很小。这属于自然界问题。现在没有谁能预测、也不可能预测到2009年长江水位会下降很多。

创新的技术方法

《建造师》：三峡船闸是世界上最大的船闸，可是在下游的南京，横跨长江的桥梁只有24米高，不足以通过万吨以上的船只，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陆佑楣：三峡船闸是世界规模最大的五级船闸。而南京长江大桥是上世纪50年代建设的，桥体偏低，通过大型船只确实有困难。但这没有影响到三峡船闸，因为从南京到重庆河段，大量的船只都是几百吨位级的。现在有人认为要炸掉南京长江大桥，可能有些言辞过激。但确实应该把桥体增高。桥梁专家对此也想了很多办法，至于什么时候增高，就要看经济发展的需要了。因为就目前来看，运量也能够满足。

《建造师》：三峡工程中运用了很多新科技新技术新方法，在今天看来，哪些新技术的运用是让你最为满意的？

陆佑楣：把世界上一些新技术新方法集成起来运用，三峡工程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如双线五级船闸开挖，主要施工难点在于确保高边坡稳定。经过研究，我们将4000根预应力锚索用于锚固深层岩体，将10万根高强锚杆用于锚固浅层岩体。此外，还运用控制爆破技术减少岩石震动、设置山体排水系统、对坡面喷混凝土，这一系列措施保证了高边坡稳定，并解决了一个世界级难题。混凝土拌和工厂出来，通过汽车运输到工地，再由起重机吊到浇筑地段浇坝，这在时间上不允许，效率太低。于是，我们采取了一些前人没有用过的办法：将混凝土拌和后，通过搭式皮带机直接将混凝土用皮带传输到浇筑地段，再用起重机吊着皮带，哪里需要浇筑，就将皮带吊到哪个方位，这就大大提高了浇筑效率。

1999年至2001年，三峡工程施工队伍连续三年创造了年浇筑混凝土超过400万立方米的好成绩。其中2000年创造了年浇筑混凝土548万立方米、月浇筑55.35万立方米、日浇筑2.2万立方米的世界最高纪录。

另外，在开挖双线五级船闸过程中，我们解决了高边坡的稳定问题。在巨大的山体中劈出一条宽300米、最大挖深为176米的船闸。由于山体中间部分被挖开，力的平衡遭到破坏，山体边坡很容易产生30~60公分的变位，会造成到时候船闸门关不好的可能。为了保证开挖后山体内部应力变化不影响闸室直立墙的稳定，施工队在28万平方米的山坡上打了10万根高强钢筋锚杆固定表面岩石，打入了4000多米300吨级的预应力锚索，将深层的岩石与表面岩石"铆住"。通过监测，我们已将变位控制在了五六公分，这还是指坡顶变位，坡底基本都是稳定的。

《建造师》：在解决我国目前电力能源紧缺问题方面，三峡工程无疑已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种作用还将存在并且有可能更大。但另一方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担心、反对、甚至试图破坏这项工程呢？这些年，你好像在不遗余力地为三峡工程做着说明和解释。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现象，你做这些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事情真相吗？

陆佑楣：能源是人们生产生活必不可少东西，也是国家的经济命脉所在。但总体来说，中国的能源资源偏紧张。不过，中国的水力发电资源比较丰富，而且它是可再生的清洁能源。如三峡工程一年所发电量相当于燃烧5000万吨原煤所发电量，对中国经济发展能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但与后者相比又少排放超过亿吨的二氧化碳，可保护大气，减少温室效应带来的全球升温灾害；还减少二氧化硫等酸性气体的排放，可减少局部地区的酸雨。由于水力资源的特殊性，不用就会浪费，所以应该尽快建大型的水电站。

虽然三峡工程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也有其不利的一面，如三峡水库建成后，其淹没所及，一部分动植物将受到影响。但经调查，这些都是可以弥补的。

自三峡工程筹建之初，担心和反对声就没有停过，是因为有一些人不了解情况，只凭概念说话，不从科学的角度出发分析研究。我们要正确认识自然界的规律，修建水坝不会对人类造成大的影响和很坏的恶果，反而可以用它来帮助人类的可持续发展。

控制论本身是管理

《建造师》：公开场合，你很少提到管理。事实上，无论是在工程进度、反腐败还是质量方面，你都交出了令人信服和满意的答卷。这是如何做到的？

陆佑楣：管理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而三峡工程规模大，跨时长，本身又是一个很复杂的工程，必须要进行科学的管理。

进行科学的管理，就要准确地决策、科学地计划，组织众多的群体共同来完成这项任务。管理的目标是要保证工程的进度和的质量，保证投资控制在预定的范围之内，同时保证安全，确保环境不受到很大的破坏。

而控制论本身就是管理。十几年来，不论是在工程进度、工程质量、投资控制方面，三峡工程都得到了很好地控制。

三峡工程预计2009年建成，现在看，除了比较复杂的生产机外，其他工程都可以在2008年完成。工程质量由国务院组成的质量专家组，进行阶段性的检查验收，没有发现缺陷，应该说质量比较优良。工程总投资预计是2039亿元，这个数字动态地考虑了物价与利息的支付。事实上，到2006年，大概共花去了1300多亿元，而整个工程已接近尾声。现在再来预测这个工程最终总的投资，大概是1800亿元，完全控制在当初预计的范围之内。

《建造师》：你认为作为一个建造师，应该具备怎样的能力和品质？对建造师今后的发展有什么样的建议？

陆佑楣：建造师是工程项目的灵魂人物。作为一名建造师，应该对本领域的科学技术有充分的认识水平。在品质上，应该秉承对人们负责、对工程负责的敬业精神，要有基础的理论、实践的经验，还要有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建设行业与其他行业不同，其长久性更强，因此建造师应该在实践中提高，尽可能地把每一项目工程都做到完美，真正做到成为工程的灵魂。如一提到钱塘江大桥，人们肯定会立即想起茅以升，认为这是他的杰作。中国现在缺少工程的代表人物。

《建造师》：不可否认，由于市场化程度并不高，导致建设行业屡屡发生包括质量、腐败等在内的问题。你认为国内整个建设行业的发展趋势是怎样的？你有什么样的希望？

陆佑楣：整个建设行业的发展趋势是好的。以前都是以计划经济的模式承包工程，搞工程建设，现在已经建立起适应市场经济的组织机构与管理体制。而每年的GDP当中，百分之五六十都是从工程建设中来。

这些年，城市、道路、桥梁、水利工程等各种各样的工程都在飞速发展，面貌也随之大大改变，都是因为建设行业的发展。而不可否认的是，质量、腐败等问题也确实存在，而且今后也一定会有，这就需要这个行业尽快地制度化、规范化，并且有优秀的人才来管理。

现在很多项目都施行项目法人制，工程承包施行招标制，工程实施过程施行监理制，这样做，显然可以让工程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则向前推进。但就目前的情况看，仍然不能满足发展的需要。不断提高建设水平已是当务之急。

而提高建设水平，主要是要提高建设行业从业者的素质。现在的从业者大部分是从农村出来的农民工，他们中懂技术的很少，要加强对他们的技术培训。另一方面，也应该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包括待遇等。同时，还要提高各级管理人员及工程师的水平。只有综合水平提高了，工程建设的水平才会越来越高。

《建造师》：从你个人来讲，三峡的这十年你对有什么感想或体会？

陆佑楣：我这一生都在做工程，工程大小不同所用工期不同，所以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也做不了几个。但我做到最后还能做上这么大影响的工程，感觉挺满足。这是很幸运的事。